植物学家周繇的“诗和远方”

发布时间:2024-07-23 03:46:08    浏览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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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植物学家周繇的“诗和远方”中科院院士王文采(左)正在听周繇介绍他的《长白山植物资源学》书稿内容(资料照片)。受访者供图

  从青葱岁月到华发丛生,他殚精竭虑,踽踽独行,风餐露宿,周游在植物王国中,求索于崇山峻岭间,把全部心血献给了植物科研事业。

  一生都在做基础性学术工作,他兢兢业业,踏踏实实,一直坚持常态化野外科学考察,足迹遍布白山黑水大草原,每年至少在野外工作180天以上,整个行程几乎绕地球转了一圈。

  他用相机记录下植物形态,建立了我国长白山区最大最全的植物图像库;他用精美而专业的45万张数码图片,9部、总高1.3米、总重110斤的学术专著,构建起基础性的植物研究体系,为东北地区的植物分类留下珍贵系统的影像记录和权威解读。

  2023年第三季度“中国好人”颁奖词用这样一句话称赞他的成就——“六旬教授40余年野外科考,助力长白山植物文化研究”。

  他是周繇,音同“周游”,“繇”即“草木旺盛”之意。他原名叫周成武,而立之年改名周繇,既为追寻和欣赏野生植物的“草木旺盛”,还向往和享受“周游天下”的感觉。

  周繇小时候常常上山采山菜、挖药材来贴补家用,与各式各样的野生植物打交道。他借来村里“赤脚医生”的中药书,认识了许多植物及其作用。“用细辛全株治疗偏头痛,用白头翁的根治疗痢疾……那时候,有点毛病自己就处理了。”

  但那时中药书里的植物都是线描图,周繇心想,要是有彩色图就好了,哪种药材一看就知道是啥样。周繇还爱看“小人书”,印象最深的是《沈括》,他立志要学习沈括,长大当个科学家或文学家,著书立说、贡献社会。于是,他逐渐萌生了一个愿望:能不能写一本书,用彩色的图画或照片把长白山里的植物都展示出来,同时记录它们的用途,让人们采集植物和使用时有所依据。

  1980年高考,周繇考上了通化联合大学生物班(办学地址在通化农业学校)。后来,一次实习更加坚定了他与植物打一辈子交道的决心。

  长白山是亚洲温带森林生态系统保存最完好的地区之一,是我国东北地区植物区系的分布中心,植物资源十分丰富,已发现野生植物2700余种,是北半球的一个大型物种基因库,也是中国“五大天然药库”之一。

  孙域久向周繇介绍,由于我国早期缺乏对长白山区植物的相关研究,给这些植物命名的有不少是来这里探险的人、日本人和德国人。这让周繇颇为困惑和愤怒,他问:“我们自己的珍贵资源,为什么要让外国人来命名?我们把他们命的名字改了不行吗?”孙域久回答说:“挺难!”

  1983年12月毕业时面临前路的选择,周繇暗下决心:“哪里离长白山近,我就去哪里!”于是,长白山南麓、鸭绿江畔的吉林省长白县第一中学多了一位生物学教师,长白山里多了一行行年轻人探索植物奥秘的脚印。

  周繇一边讲课,一边利用空余时间采集长白山植物标本,几年下来采集了1000多种。就在这样笨拙而执着的研究中,周繇在长白县多次发现国家二级保护植物——对开蕨。

  妻子黄杰还记得,当时周繇的课余时间全部被植物占满了。“他出门了,我就在家帮他做标本,用报纸吸干水分再阴干。后来家里满屋子都是植物标本。”

  一晃十年过去。1993年,周繇迎来了人生的一次重要机遇。因为常年从事长白山植物研究,还帮助通化师范学院带实习生,这让该校时任生物系主任朱俊义注意到了这位淳朴能干的中学老师,并力主把只有专科学历的他调进生物系补充教学力量。

  调到通化师院以后,尽管开始的身份只是实验员,但周繇非常满足,因为有大块时间可以跑野外考察。朱俊义也非常支持他,帮他申请了一些科研项目,还给他购买了照相机。

  就这样,周繇正式走上了植物研究的道路,陆续发表了一批论文,还与同事朱俊义、于俊林合作,出版了学术专著《中国长白山观赏植物彩色图志》《中国长白山蝶类彩色图志》。

  周繇的第一位导师是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徐克学。2000年,徐克学承担“中国高等植物数据库”项目,计划用3年时间拍完东北地区最典型植物。此时周繇已进入长白山科考50多次,对这里的植物分布非常熟悉。通过东北师范大学一位老师的推荐,徐克学在周繇陪同下走进了长白山。在这个“专业”向导的帮助下,原计划3年的拍摄任务只用两年就完成了。

  这期间,在徐克学指导下,周繇明确了将植物资源考察拍摄作为科研主攻方向。此后,徐克学还邀请、资助周繇跟自己到南方几个省份跑了两年,到访一些自然保护区。这些经历拓宽了周繇的眼界,提高了科研水平。

  心向高山,方知前程高远。随着科研专业程度不断提高,周繇的学术成果和著作越来越多,也让他有了更多机会接触到全国顶尖的植物学家。

  周繇说,对他人生最重要的指引者是陈俊愉院士。他告诉周繇,中国植物资源在世界上排在第3位,生态类型等综合排第1位。被西方人誉为“一位最成功的植物涉猎者”的英国传教士威尔逊,曾在1899年至1911年间多次到中国考察,并出版发行了专著《中国——世界园林之母》一书。“我很希望有人能够用清晰、鲜活、生动的照片来弥补过去植物书籍手绘线描的不足,以最佳状态把中国的植物推介给世界,留给后人。”陈老的殷殷嘱托,周繇一直铭记在心,这也跟他小时候的愿望不谋而合。

  现在,周繇还经常在恍惚间想起陈俊愉院士与他交流时的情景,“陈院士已经逝世十年了,我还总是感觉他在微笑地看着我,鼓励我”。

  “目前我做这份工作,感觉自己就是这些院士、专家的载体。他们年轻的时候没有数码相机,留不下那些植物精彩的画面,只能通过手绘。”周繇总感觉有很多鼓励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。

  过去的阅读是“读书时代”,植物相关书籍多是用词语来形容一种植物的形态、颜色、特点、用途等信息。周繇认为,在数码相机出现后,植物研究进入了“读图时代”,因此他在撰写专著时特别重视图片的使用,有时一种植物就用几十张不重复的照片来展现。

  为了拍出一张精美的照片,周繇可以半夜上山,等待朝阳下的林海;可以下河,寻找最佳的角度;可以独往深山、风餐露宿,找寻那一朵美丽的花。

  “读图时代,一图胜千言。”周繇出版的专著,都是图文并茂,而且图片占四分之三甚至更多。比如,2023年出版的《中国东北药用植物资源图志》,一套书就用了13858张照片。比如,《中国东北观赏植物彩色图志》中,“大花杓兰”的文字还不到1版,而图片就有39张,足足占了11个版面。他的每一本专著,都在保证科学性、知识性、学术性及普及性的前提下,注重观赏性和收藏性,让其成为读者永久的珍藏。

  “照片要精美、精准、精细、精确、精致、精湛、经典,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。”对周繇来说,一张好的照片,时间、地点、角度、光线、位置、品相缺一不可,这六个要素高度统一的照片,才有资格放进他的书里,并且做到好中选好,优中选优,精益求精。“最难拍的是植物群落,因为不好找。我总是希望拍全一些,提供更多有价值的信息。”

  多年以前,陈俊愉院士曾对小有成绩而有点沾沾自喜的周繇说:“长白山是一个点,东北是一条线,全国才是一个面。”这句话周繇一直记在心里,“中国植物有3万至4万种,长白山才2000多种,拍完了长白山我要拍东北,拍完了东北要拍全国。”

  于是,周繇给自己设计了“人生三部曲”:第一步他称为“四保临江”,计划50岁之前跑完长白山;第二步是“辽沈战役”,计划50岁到60岁跑完东北;第三步是“四野南下”,准备在60岁以后走出东北,去西北、西南、中南、华东……

  “2000年9月26日,我到长白山北坡海拔1300米的原始森林去拍摄珍稀濒危植物——刺枝杜鹃。拍摄时,突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袭来,我一抬头,看见一头黑熊直冲而来,我吓得闭上了眼睛。或许它察觉我没有什么威胁,才在距离仅有七八米的地方停了下来,转头离去……”

  其实惊险的经历不胜枚举。遭遇毒蛇猛兽是常事,更要忍受蚊子、牛虻和蜱虫的侵扰。有一次,周繇从身上摘下来一百多只蜱虫(俗称“草爬子”)。他还先后遭遇7次车祸,其中2006年那次最严重,他坐的小车与一辆大型农用车辆迎面相撞,他大难不死,有如天佑。

  支撑周繇一路走下来的,不仅有他小时候的立志和院士、专家们的期待,更有他“八千里路云和月”的豁达和浪漫。

  本着“人无我有,人有我优,人优我绝”的理念,40余年来,周繇只身一人在棕熊出没的大兴安岭林海中拍摄,在险象环生的长白山苔原带上穿行,在烈日炎炎的浑善克沙地中跋涉,在蚊子肆虐的呼伦贝尔草原上考察,在蜱虫觊觎的小兴安岭沼泽里采集,在牛虻猖獗的三江湿地里记录,在野狼成群的中蒙边境旁调研……每天背着2-3台专业单反相机,拍摄植物照片,收集植物数据,了解植物分布,调查植物生境,寻找植物群落。他先后用坏了10台专业照相机。

  周繇外出科考主要靠自掏腰包,为此他精打细算,省吃俭用。由于饮食没有规律,工作压力大,他患上了胆囊炎、肩周炎、肠炎中欧体育、前列腺炎、高血压等疾病。他的真诚和事业心感动了一些好心人,帮他解决引路、食宿、交通等问题。就这样,他硬是靠双腿走遍了东北地区的每一个市、县(旗)及100多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,总计拍摄野生植物照片45万余张,积累了大量第一手资料。

  为了科考拍摄,周繇成了“拼命三郎”。家人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,周繇每年都在胖与瘦之间来回“切换”:4月出门拍照时体重在200斤左右,在野外一跑半年,一般每天只正经吃一顿饭,回来就会瘦到150斤左右;冬季在家里日夜写作、校对书稿,有时一天要吃六七顿饭,半夜吃,睡前吃,很快又胖起来。到来年出门前,又会回到200斤左右。他习惯从凌晨一两点工作到早晨七八点,因为夜深人静时环境最好、没人打扰。

  周繇科考并非游山玩水,很多人跟他上了一次山,就感觉太累、太枯燥,再也不去了。妻子黄杰曾跟着他走过一次,陪同中科院两位研究员考察植物。黄杰说,周繇走路很快,穿山越岭,不一会儿就没影了。而当他发现要拍摄的植物时,则不厌其烦,对着一棵小草,调换各种角度,反反复复地拍,能拍几十分钟甚至一个小时。“我受不了那个苦,太孤单了,从此以后再也不跟他上山了。”

  事实上,为了事业,周繇与家人都付出了很多。对黄杰来说,周繇是“油瓶子倒了都不扶”,啥都指望不上。家里换了新房子,装修都是黄杰一个人管。快要入住了,周繇都能找错门。

  2003年,黄杰做乳腺癌手术,正巧周繇在外地跑项目,没有赶回来陪同,两人为此还闹了别扭。但事情一过,就和好如初了。“这几十年,他一个人上山,吃了太多的苦,我也能理解他。”周繇的“四野南下”计划一出,黄杰就心凉了:“完了,这辈子也捞不着跟他游山玩水、享受晚年之乐了。”

  周繇书房的椅子都是黄杰特制的。她说:“他回到家就是扎在书房写作、整理照片,一年要坐坏两把椅子。我把转椅下面的轮子拆下来,换成钢架了。”

  周繇工作时需要安静,最怕打扰。他怕植物的数据写错了,点错一个小数点,写错一个字,把植物涉及的分量搞错了,尤其是涉及用药的,甚至可能死人。

  周繇基本上没有业余生活,不打麻将,不打扑克,也不唱歌跳舞……他一直用待机时间长的老式手机,只是最近三四年因为交流不便,才学会用智能手机。

  或许是常年跑野外,一方面亲近自然,一方面锻炼体魄,62岁的周繇看起来仍然神采奕奕,面庞透着红晕。但只有他和妻子知道,40多年野外科考,使周繇落下了一身病:经常心脏偷停,带着药坚持上山;常年背着两三台沉重的相机,患上了严重的肩周炎;在野外考察时常常一天只吃一顿饭,造成胆囊因疾病被摘除;多年的蚊虫叮咬,上山下河,还留下了一身的皮肤病,十分难捱。

  然而,已经退休的周繇没有打算停下脚步,而是按照计划开启了“人生三部曲”的第三阶段——“四野南下”,开展全国范围内的野外植物科考。他说:“带着院士们的嘱托,到75岁我要完成一部《中国经济植物彩色图志》,做到全书1000万字,彩色图片10万张,收录植物1万种。”

  周繇的图书坚决不用其他人的照片,基本靠自己拍摄。他认为,网上的照片鱼目混珠、参差不齐,尤其是拍摄内容的角度及构图都非常值得商榷,再就是拍摄对象及光线有可能没有达到最佳状态,有的照片拍摄工具过于简陋。

  有人建议他学习一下PS技术,对照片按着自己的意愿进行处理和整合。周繇婉言谢绝了,他说:“我的工作必须客观准确地反映出食用植物群落的自然状态和特点,我拍摄照片不是追求美轮美奂,而是要看清楚植物具体的解剖结构。”

  在几十年科考基础上,周繇先后出版大型学术著作9部:其中长白山植物彩色图志4部,包括植物资源、观赏植物、食用植物;东北地区植物彩色图志5部,包括珍稀濒危植物、药用植物、湿地植物、树木、野花。

  对于《中国长白山食用植物彩色图志》,科学出版社中心主任胡升华说:“周繇以罕见的执着、罕见的工作负荷、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、收获了罕见的成果。”

  《东北树木彩色图志》被列为吉林省改革开放40周年40件重大成果之一,李文华院士评价:“这是我国科技工作者的又一项重大科研成果,它对东北乃至整个东北亚地区的野生树木资源的开发、利用及保护无疑会起到一定借鉴作用。”

  利用亲手拍摄的精美图片,周繇还出版了《东北野外观花手册》《吉林长白山观花手册》《黑龙江大兴安岭观花手册》《中国常见植物野外识别手册吉林册》4部科普著作,让更多的读者欣赏大美东北的植物和花卉。

  2022年,在周繇60周岁这一年,《中国东北药用植物资源图志》终于出版发行,次年获得“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”。这部全9册、总重达25公斤的“大部头”,共550万字,收录了药用植物219科、801属,对东北地区的药用植物资源进行了系统介绍,并附医方5000多个,被誉为“现代东北版《本草纲目》”。它的出版,不仅是周繇对前半生植物科考成果的一个总结,也是他儿时心愿的一个完美答案。

  他为此高兴地填词一首。写诗填词,是周繇休息大脑和记录心情的一种特殊方法。早年间他为了锻炼“笔头子”,曾到通化师范学院中文系听课2年多。他的诗词特点是真诚,充分体现了“诗言志”。

  最早发现周繇的伯乐、现任通化师院院长朱俊义说:“周繇常年在野外记录和发现各种植物,没有在实验室里出成果快,但这样基础性的工作却是业界最缺的。他的很多成果都是三四十年的积累,这看似简单,但非有坚强毅力不能坚持下来。”

  周繇曾荣获“全国优秀教师”“吉林省十大最美教师”“吉林好人”“中国好人”等很多荣誉称号,他教授的植物学被评为省级精品课。

  周繇身高1米74,他的“小目标”是“著作等身”:个人独立出版的高端学术专著(院士主审、作序和撰写书评)超过自己的身高。他目前距离目标还有一点差距,等他正在编辑的东北观赏植物、东北食用植物两部专著出版就能“达标”了。

  他最担心的就是严重透支的身体状况。在不外出考察的日子里,他关掉手机,减少应酬,蜗居在书房中,蜷曲在电脑前,每天至少工作18个小时,精心推敲每一段文字,反复遴选每一张照片,仔细核查每一个细节,认真校对每一个植物学名,默默承受着各种疾病的煎熬。一个深夜,他感慨地写下了《校对书稿偶感》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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